
作者:Serge Daney 翻译:Annihilator 原文地址: https://archive.org/stream/Daney1983LaRampe/Daney%201983%20La%20Rampe_djvu.txt#:~:text=faire%20son%20deuil.-,%C3%89LOGE%20DE%20TATI,-I.%20Chaque%20film
本文( wén)首次发表于《电影手册》第( dì)303期(1979年9月);再版于《聚光灯》(La rampe)一( yī)书中《手册评论 1970-1982》部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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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 塔蒂( dì)的每部电影都同时标志( zhì)着(a)雅克·塔蒂作品序列的( de)一个节点,(b)法国电影和社( shè)会历史的一个关头,以及( jí)(c)电影史的一个时刻。他自( zì)1948年以来导演的六部电影( yǐng)为我们的历史起到了最( zuì)好的标点作用。塔蒂不仅( jǐn)是一个杰出的电影人和( hé)几部电影(顺带一提,每部( bù)都很好)的作者,而且是一( yī)个活生生的参照点。我们( men)都属于塔蒂电影的某个( gè)时期:本文作者属于从《我( wǒ)的舅舅》(1958年:新浪潮的前一( yī)年)到《游戏时间》(1967年:五月风( fēng)暴的前一年)的那个时期( qī)。自有声时代以来,除卓别( bié)林外几乎没有其他人可( kě)以拥有这种特权,这种至( zhì)高的权威:不拍电影时也( yě)能在场,并且拍电影时能( néng)精准地与时俱进——也就是( shì)说,只领先于时代一点点( diǎn)。塔蒂:一位不折不扣的见( jiàn)证者。

2. 一个苛刻的见证者( zhě),因此也是一个麻烦的见( jiàn)证者。塔蒂从很早开始就( jiù)拒绝便宜之计。他不利用( yòng)自己的品牌形象;他不管( guǎn)理自己创造的人物:《节日( rì)》中的邮差消失了,甚至连( lián)于洛也分散了自己——冒牌( pái)于洛们在《玩乐时间》四处( chù)纵横交错。他冒了作为喜( xǐ)剧演员的最大风险:因为( wèi)带领观众走得太远而失( shī)去他们。但带向哪里呢?尽( jǐn)管这令人钦佩,但如果他( tā)作为艺术家的良知仅仅( jǐn)是一个与其所处时代、与( yǔ)电影本身背道而驰之人( rén)的贵族骄矜或傲慢退隐( yǐn),那么我们就不会如此为( wèi)之感动。但这完全是另一( yī)回事。如果我们把塔蒂自( zì)《节日》(1948)以来导演的六部电( diàn)影放在一起比较,就会发( fā)现它们划出了一条线,所( suǒ)有战后法国电影汇聚其( qí)上。也许是因为,尽管喜剧( jù)家比任何人都更不被允( yǔn)许与其时代脱节、更不用( yòng)说进行批判,但在塔蒂一( yī)部又一部电影中,我们最( zuì)能感受到法国电影的典( diǎn)型波动:在民众主义(populisme)与现( xiàn)代艺术之间的波动。今天( tiān),有谁能捕捉和募拟最普( pǔ)通的动作(服务员端酒,警( jǐng)察指挥交通),同时又将这( zhè)些动作融入到一个有如( rú)蒙德里安画作一般抽象( xiàng)的结构之中?当然是塔蒂( dì),最后一位哑剧理论家。因( yīn)此,他的每一部电影都是( shì)法国电影“进展得怎么样( yàng)?”的见证者-里程碑。三十年( nián)来一直如此。如果说《节日( rì)》见证了战后的狂欢,如果( guǒ)说《于洛先生的假期》和《我( wǒ)的舅舅》证实了“优质”(de qualité)电影( yǐng)框架中一种尤为法国化( huà)的类型(社会讽刺)的长寿( shòu),那么《玩乐时间》,这部伟大( dà)的预言电影,在拉德芳斯( sī)(La Défense,欧洲最大的专门商业区( qū),位于巴黎郊外)尚未存在( zài)之前就建造了一座拉德( dé)芳斯,但它的出现已然宣( xuān)布,法国电影不再能够处( chù)理巨大的法国现实,它无( wú)法再——恕我直言——“胜任(à la hauteur)”,它将( jiāng)随着对国际化——即美国化( huà),它已威胁了《节日》中的邮( yóu)差——敞开大门而堕落。结果( guǒ)就是,他的下两部电影既( jì)不再完全是法国电影(《交( jiāo)通》是一部合拍片,一部非( fēi)常欧洲的电影),也不再完( wán)全是电影(《游行》来自瑞典( diǎn)电视台的委托)。

3. 塔蒂并不( bù)只是法国电影衰退和行( xíng)业堕落的一位模范而歉( qiàn)疚的见证者,他还以电影( yǐng)所处时代的技术水平来( lái)看待它们。而奇怪的是,尽( jǐn)管他如此经常地被指责( zé)为保守,但他只想着创新( xīn)。我们已渐渐开始了解,塔( tǎ)蒂早在《节日》就开始重新( xīn)构想电影的音轨。而更不( bù)为人所知的是,三十年后( hòu)的《游行》是一次对视频世( shì)界的非凡探索。事实上,塔( tǎ)蒂电影的一大主题就是( shì)我们如今所谓的媒体/媒( méi)介(les médias)。这不是狭义地指“大型( xíng)媒体机构(grands moyens d’information)”,而是指麦克卢( lú)汉的定义:“人的精神或心( xīn)理能力的特殊延伸”,我们( men)身体的延伸,总体的或部( bù)分的。《节日》的故事已然关( guān)于一个因对信息的递送( sòng)太过讲究而最终导致将( jiāng)其丢失的邮差。一个孩子( zi)最终会得到信息(一封简( jiǎn)单的信),但他被一个路过( guò)的巡回马戏团分散了注( zhù)意,不会将其传递下去——对( duì)现代艺术的不可传递性( xìng)(intransitivité)的一个美丽隐喻。但届时( shí)观众已经明白,电影想传( chuán)达的真正信息是媒介(le médium)、邮( yóu)差和塔蒂。媒体也是《于洛( luò)先生的假期》结尾处过早( zǎo)且错误地发射的烟花,它( tā)将于洛变成了一个发光( guāng)的稻草人,预示着《游行》的( de)精彩结局,在那里每个人( rén)——也就是说,不论是谁——都成( chéng)为电子风景中某种颜色( sè)的一道光痕。媒体还出现( xiàn)在《我的舅舅》中,它表现出( chū)一种在彼时非常惊人的( de)立场,那就是不以这对“现( xiàn)代”夫妇购买的电视机上( shàng)的节目来逗乐观众,而是( shì)将电视简化为一个抽象( xiàng)的、几乎实验性的景象——苍( cāng)白的光线一闪一闪地照( zhào)亮那滑稽可笑的花园。类( lèi)似的情况不可胜数;还可( kě)以再举出一百个例子。关( guān)键在于,在任何时候、对于( yú)任何人(作为塔蒂最后三( sān)部电影的巨大赌注的喜( xǐ)剧的民主化-普遍化(démocratisation-généralisation),以及( jí)对我们都已成为喜剧演( yǎn)员的承认),都有可能生成( chéng)-媒体(devenir-média)。从《玩乐时间》中因玻( bō)璃门被打碎而以自身为( wèi)门的门卫,到女仆害怕穿( chuān)过打开车库门——她的雇主( zhǔ)们愚蠢地将自己锁在其( qí)内——的电子射线(《我的舅舅( jiù)》),人体有(危险的或滑稽的( de))可能反过来成为一个边( biān)界,一个门槛(并且也不再( zài)是一种如滑稽戏一般的( de)低俗幽默(profondeur scatologique))。无可争议的现( xiàn)代艺术。

4. 塔蒂对现代世界( jiè)(草率和浪费)的谴责并不( bù)借助于证明旧世界(节俭( jiǎn)和人性温暖)更好来完成( chéng)。除了《我的舅舅》之外,没有( yǒu)对旧世界的赞美:我们可( kě)以毫不夸张地说,他只对( duì)一件事感兴趣:这个世界( jiè)是如何现代化的。如果他( tā)的电影中有逻辑的话,那( nà)么从《节日》的乡间小路到( dào)《交通意外》的高速公路,正( zhèng)是这种逻辑在一直不可( kě)逆转地将人们从乡村引( yǐn)向城市。塔蒂倾向于表明( míng),与最近对资本主义的(精( jīng)神分裂分析(schizo-analytiques))描述相一致( zhì)的是,人体的这种生成-媒( méi)体进展得非常好,是因为( wèi)它根本不起作用。塔蒂的( de)作品中没有荒谬可笑的( de)灾难(catastrophes burlesques)(这我们仍可在美国( guó)人那里看到:布莱克·爱德( dé)华兹的《狂欢宴》),相反有一( yī)种成功的必然性(fatalité de réussite),令人想( xiǎng)起基顿。一切被做出、被准( zhǔn)备、被安排的事情都顺利( lì)进行,而一切喜剧性都恰( qià)恰来自于它们顺利进行( xíng)。在观看《玩乐时间》时,我们( men)往往会忘记,所有做出的( de)行动都合情合理地获得( dé)了成功:于洛最终见到了( le)与他有约的那个鼻子上( shàng)缠着绷带的人,他修好了( le)路灯,与无声门的制造商( shāng)和好,他甚至设法,在最后( hòu)一刻,给年轻的美国女人( rén)送去了一份小小礼物。同( tóng)样,皇家花园饭店的开店( diàn)仪式也很成功:绝大多数( shù)客人都在用餐、跳舞和付( fù)账。在《玩乐时间》中没有什( shén)么真正失败了,尽管也没( méi)有什么取得了进展。

5. 电影( yǐng)使我们如此习惯于嘲笑( xiào)失败、享受嘲笑,以至于我( wǒ)们相信在观看《玩乐时间( jiān)》时我们仍然在嘲笑某些( xiē)东西,而事实并非如此。塔( tǎ)蒂没有“点睛之笔”(chute)。笑话总( zǒng)是被删去其点睛之笔,被( bèi)删去让人笑出来的时刻( kè)。或者相反:有一个点睛之( zhī)笔,但我们并未看到笑话( huà)被建构。这不只是一种通( tōng)过玩弄省略来制造笑点( diǎn)的优雅诡计,它要深刻得( dé)多:我们处在一个越是不( bù)成功就越是成功的世界( jiè),因此点睛之笔在一个失( shī)败仍可被想象的世界中( zhōng)所起到的揭露或唤醒作( zuò)用,在这个世界中却不复( fù)存在。同样的道理也适用( yòng)于“点睛之笔”(chute)这个词的另( lìng)一个含义(摔倒)。我们面对( duì)的这些身体的喜剧性并( bìng)不来自于它们可能会摔( shuāi)倒。这就是塔蒂电影的非( fēi)人文(non humaniste)的一面。在喜剧中一( yī)直十分“人性化(humain)”的,是对摔( shuāi)倒之人的笑。只有当摔倒( dào)是人体(在表演中)的天性( xìng)时,笑才是人类(观众)的天( tiān)性(法语谚语:Le rire est le propre de l’homme)。卓别林是摔( shuāi)倒之人的原型,他重新爬( pá)起并让别人摔倒,是扫堂( táng)腿(croc-en-jambe)之王。在塔蒂这里人们( men)几乎从不摔倒,因为再没( méi)有什么所谓的“人类天性( xìng)”了。对我来说,《玩乐时间》中( zhōng)最美丽的时刻之一是,皇( huáng)家花园饭店的一位客人( rén)以为侍者在为她提供一( yī)把椅子,就头也不回地(她( tā)是个势利小人)坐下来,然( rán)后慢动作地摔倒。很好笑( xiào)的笑话,很漂亮的“摔倒/点( diǎn)睛之笔(chute)”,但我们到底在笑( xiào)什么?而在《游行》中,当观众( zhòng)被要求骑上一头无法驾( jià)驭的骡子时,我们在笑什( shén)么呢?或者当小丑跳过鞍( ān)马后接连摔在彼此身上( shàng)时?在这里摔倒只是众多( duō)身体动作中的一种。作为( wèi)一个非人文的电影创作( zuò)者,塔蒂合乎逻辑地痴迷( mí)于人类物种(l’espèce humaine),用吉罗杜的( de)话说,这种动物“为了少淋( lín)些雨、在胸前多别些勋章( zhāng)”而保持直立。对塔蒂来说( shuō),喜剧的来源就在于它保( bǎo)持直立并且它行走(marcher),以及( jí)它能成功(marcher)。无穷无尽的惊( jīng)喜,用之不竭的场面。

对于( yú)高与低、竖起与倒下(狂欢( huān)荒诞(carnavalesque)的传统,布努埃尔所( suǒ)阐明的一种情况:从昆虫( chóng)高度的摄影机到爬上柱( zhù)子的沙漠中的西蒙)的辩( biàn)证法,塔蒂将代之以另一( yī)种喜剧,在这种喜剧中,直( zhí)立才是滑稽之举,蹒跚(于( yú)洛的步态)则是人性之行( xíng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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